我不是妈妈亲生的 |三明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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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是妈妈亲生的。
那个我从小喊“妈”的人,其实是我的大伯母。我出生那会儿,正是大力宣传“少生优生、幸福一生”的年代,加上那时大人们生儿子的观念很重,有些父母会把刚出生的姑娘送给别家养,这在我们那里算不上稀奇。5、6岁时,我就听说自己大概也是这么个情况。
大人们总会说起我的出生经历。“都是被逼的。”生母说。
几个伯伯家都有儿子,他们不能没有,于是奶奶让亲生父母把我放到大伯家,正好大伯最小的孩子当时已经12岁,不需要费心照顾,还可以帮忙带我。她说:“当时被逼得没办法,硬要让我们出去再生一个,你爸很气,说我们坚决不生了,就好好养两个女儿。”她没有继续解释,为什么后来还是妥协了,她转变话锋:“无论如何,我们的血缘关系是断不了的。”
我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。他人看起来似乎更在意,特别是我的亲生母亲。她会反复讲述生下我的辛苦经历,告诉我血缘关系有多么不可分割,她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,让我接受“她是我的母亲”这一事实。但仅靠怀胎十月这个行为建立起来的亲子关系是脆弱的,原本,血缘也只是用来阐述一种遗传关系,但它却被人为添加了过多的情感属性,那种认为血缘可以建立起个体间某种情感认同的信念,其实是一种幻觉。
我知道生母的用意,但她的迫切让我抵触。小时候,她一直想让我开口叫她“妈”,但我的嘴巴仿佛用针缝上了,无论如何开不了口。
有一次,跟我很亲的姐姐让我去叫她回家吃午饭,尽管不情愿,但我还是去了。记得当时是在离家不远的菜地里,我站在高处,她背对着我弓腰干活,我没有发出声音,想等她自己发现我。过了好几分钟她都没有起身,于是,我抓起一把泥扔到她背上,果然奏效。她猛地起身,一句“狗日的”脱口而出,我见她吓得不轻,丢下一句“喊你回家去”,便拔腿跑了。
“父母”是一个称呼,也是一个角色,他们把我们带到世上,把我们扶养长大。但这里的父母可以是不同的人。我半岁就同大伯和大伯母一起生活,可能是长期相处的原因,他们比我亲生父母更容易获得我的信任。
我的抗拒让生母感到愤怒,但她会把责任归到我妈身上:“都是她教的。”被当作一个被人左右、没有主观判断能力的小孩,我对这样的做法很不满意。而且,行为实施者确实是我,被指责的却总是我妈。
有时候,如果某个决定或行为是由当事人作出的,似乎会让整件事没有回旋的余地,于是大家都会把旁边的人拉来当替罪羊。
妈妈也介意我和亲生父母的互动,但这样的情况发生得不多。8、9岁时,生母给我买了件衣服,我拿回家跟妈妈说:“她给我买的。”妈妈立马抄起一根撵鸡的竹竿,给我一顿好打。第一次被她打,我当时挺懵的:“我妈居然也会打人?”当时亲生父母从我家门口路过,正好目睹了这一幕,我又疼又心慌,害怕他们吵起来。我可没少见他们吵架,场面可比妈妈打我生猛得多,有时候还会直接开打。但幸好他们没有反应,我暗自庆幸。
其实,是我自己没有气度去理解亲生父母的立场。在得知自己出生的经过后,我常想:“我的出生带给父母的竟不是欣喜,而是失望。”这个想法令我感到沮丧。加上后来的种种,比如,生母说想把我送去县城某个想要女儿的家庭,或是某个水泥工叔叔说我差点成了他们家孩子。听到这些,内心的抗拒又增加几分。但我承认,年少时,我总是精于夸大这些经历的悲情成分,为的就是强调自己是受害者,这样,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讨伐别人的行为了。
大概是看了太多小孩被养父母虐待的电视剧,我觉得自己能够健康长大很幸运。养父母都是简单质朴的人,他们力所能及的关爱,让我的童年变得充实、饱满。小时候,爸爸严厉,我因为敬畏和他保持着一张饭桌的距离,而我因为这段距离缺失的安全感,在温和的妈妈那里得到弥补。
妈妈自带让人安心的力量。我有个习惯,回家第一件事是喊妈,总要先确认妈妈在哪里,桌上的饭菜才咽得下去。遇到她不在的时候,我会把近处的几家邻居问一遍,或是跑到家旁边的田垄上,扯着嗓子朝着东南西北吼几声,现在朋友说我中气足,大概就是小时候喊妈练出来的吧。每次我喊完一声,停顿几秒,两三次之后,听到一声拖得很长的“哎”,心就会定下来,这种心理上的满足感很难解释为什么。
有妈的孩子不怕鬼。作为各类恐怖片爱好者,我小时候其实很怕鬼。那时我家厕所在室外,大概十米远的距离,那里很黑,旁边的坡上有一笼竹子,竹子后面有一座坟墓,每到晚上,总担心突然蹦出个可怕东西来,每次去上厕所,妈妈都要站在门口,拿手电筒照着我。
“妈,你看着我,不要走开啊。”我一步三回头。后来,我家修了新房,再也不用去外面上厕所了,但我夜间其他的户外活动,还是需要妈妈在后面看着我。
“不怕鬼的妈妈真勇敢啊。”我总这么认为。但我眼里很勇敢的妈妈,在一些人看来是个不及格的妻子、母亲,有时候,她就像在班级里被定义为“差生”的人,常因行为表现不符合“规范”而受到批评。
她被人说很懒。小时候,我觉得勤劳是有一套标准的。比如,早饭就得7点左右吃,但我妈喜欢早上起来去干点活,8、9点才吃早饭,别人说:“她真懒。”活干得比我爸少,别人说:“她真懒。”不爱收拾,家里总是乱糟糟,别人说:“她真懒。”她喜欢躺在椅子上,脚搭在凳子上,别人说:“她真懒。”大家都太勤劳了,我妈总是不符合他们的要求。那时候,我希望那些勤劳的人都别来我家。
她被人说不懂处理家事。作为我们村里的女性,除了要勤劳,还得会处事。而我妈常被人批评“不理事”。
小时候,有一天我看见妈妈坐在床上哭,她手拿着一封信和几张照片。我看到照片上的人是大姐,她穿着红衣服,头发上有几朵小红花,一名男子坐在她身旁,他们身后的墙上贴着“囍”。大姐结婚了。得知这个消息后很长一段时间,妈妈常常哭。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她因为大姐哭的事就传出去了,别人说:“自己的女儿留不住,怪谁?都是她自己不理事,就晓得哭。”我觉得说这些话的人真像纪律委员,实在太严格了。
妈妈确实不是个“优秀”的人,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。某次在饭桌上,妈妈对爸爸说:“除了生了几个儿女,我这辈子没做成什么事,子女也没养好。”第一次听到妈妈这样总结自己的人生,我有些惊讶。
妈妈五十年代出生,家里排行老二,小学一年级遇上“闹革命”,妈妈便没再上过学,等到二十岁出头时嫁给爸爸,生了两女一男,中年时患上累不得的病,于是整日在家,精力充沛时,帮哥嫂带带孩子,但大多数时候不太清醒,常常打盹。确实是不符合成功人生定义的一辈子。
生了哥哥姐姐,这是唯一一件妈妈觉得自己做成的事,但仅是做成,没有做好。
听到妈妈说出这话,我对她心存几分敬意。事实上,认为完成“生孩子”这个行为就等同于完成为人父母的责任,这种人是存在的,甚至还有的人,希望孩子就此对他们感恩戴德一辈子。我很庆幸,妈妈不是这样的人。
妈妈生哥哥姐姐时,也吃过不少苦。嫁给爸爸后,妈妈一连生了两个女儿。妈妈告诉我,儿时的大姐是没人管的,甚至没人愿意看一眼,二姐是她自己一个人生下来的,“我找了把剪刀,自己剪了(脐带),顺手捞了件衣裳包着就睡了,洗都没给她洗,那天我吃了一碗大麦饭,生女儿是没有大米饭吃的。”二姐不到两岁时,哥哥出生了,至此,妈妈终于完成她作为女人的“使命”。
但别人是不管这些的,“懒惰”、“不会处事”的妈妈终究不符合“优秀女性”的标准。听到那些指责,我有时气不过,就跟妈妈生气:“别人都这么说你了,为什么不收敛一点?”在那些不知道谁制定的标准面前,年幼的我没胆子质疑别人,但批评起妈妈来反倒底气十足。
对于别人的批评,妈妈没有反驳过,当然,她也不曾有任何改变。平日里,她像从来没听过那些说她不好的话,对人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。
但温和的妈妈也会发狠。她总和爸爸吵架,无论爸爸吼得再大声,她也毫不相让。他们吵架时表情凶狠,像是要把对方撕碎,彼此的先人总要被一一问候,家里的玻璃杯经常不够用,因为他们吵架时总要摔几个才解恨。高中时,有一次我放假回家,奶奶告诉我,妈妈动手打了爸爸,已经快60岁的爸爸哭着跑去向她告状。
由于生姐姐们时吃了苦头,妈妈一直记恨爸爸。她每次和爸爸吵架时,总骂爸爸没良心。别人说大姐远嫁是因为她没管好孩子,但在妈妈看来,这是爸爸的责任。某次吵架时,妈妈向爸爸吼道:“她(大姐)连结婚都不回家,还不都是因为你从小对她不好。”我不知道爸爸怎么对大姐不好,但原因似乎不难想到。大姐作为我们这辈最大的孩子,最先体会到性别偏见的应该就是她了。
妈妈和爸爸的争吵常让我陷入两难,他们和我亲生父母不时爆发的矛盾也让我惧怕,这种情况在我上中学以后有了好转。那时候我开始住校,周末和放假在家,当面见到他们吵架的机会减少,我也因此获得一些只需关注自己的空间。
自由散漫的三年,我认识了新朋友,做了很多傻气的事。我还喜欢上一个男生,甚至悄悄和他谈起了恋爱,第一次有了无话不谈的伙伴,整个人也明朗起来。
我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出口。中学时期的住校生活,让我尝到离开家的“甜头”。那时我也没有什么宏伟志向,只想离家远一点。无奈我只知树林里有野樱桃、田地里有油菜花,此外一无所长。但那时候,“读书可以改变命运”这句话还很流行,不少人仍奉为信条,我也准备信它一回。自认为找到一个好办法,我有些兴奋。
当我对自己的未来开始有一点想法的时候,妈妈病了。我从爸爸的口中得知,妈妈病得很严重,我从学校急奔回家。哥哥已从外地赶回,邻居也在客厅坐着。第一次,我放学回到家没有喊妈妈。我大步走向卧室,隔着蚊帐,看见她躺在床上,缩成一团。我不敢靠近。
妈妈后来对奶奶说:“这次我不死,都要脱层皮。”这话像烙印般刻在我脑子里,记忆至今没有褪去。妈妈当时才五十出头,“死”这个字,我无论如何无法想象会发生在她身上。
后来,我从箱底翻出妈妈给自己拍的遗像。
妈妈卧室里的几个木箱子,是我从小到大的乐园。明明只是存放了些旧衣物,我却幻想着能从里面找到宝贝,每次都会花上一两个小时,翻翻找找,乐此不疲。就是这样,我找到一张妈妈的近照,黑发、表情严肃、穿着整洁,无论尺寸还是风格,都与离世之人摆放于灵堂上的照片无异。照片上的拍摄时间是妈妈初次生病后,大概是那天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吧。
在我发愣的时候,妈妈走进来:“谁让你翻这些东西了?”些许不知所措的语气。我看着她,没有说话,把照片递到她手上,转身出门。照片被妈妈重新放回了箱底,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过它。
大学被我稀里糊涂读完了,自觉没本事进入社会,又花了点时间考研究生。学校在北京,比起成都,我离家更远了。把继续读书的消息告诉妈妈的时候,离我出发还有一个多月。她从椅子上直起身,跟我确认两遍后便没再说话。离家时,她去家门口送我。
正式开学时,是我第二次来北京。第一次是研究生复试,当时比较狼狈。面试过程中,我把专业问题答得磕磕巴巴,听我胡扯的导师们估计比我还难受,于是其中一位导师说:“我们聊点轻松的吧。”他们开始问我来自哪里、父母的情况、学费来源等,我正回答,另一位导师带着同情的语气问我:“那你是不是很辛苦?”我突然意识到,自己所陈述的这些事,在别人看来“很惨”。
我感到厌恶。面试结束后,我走在学校去往地铁的天桥上,哇地一声哭出来:“如果因为我看起来很惨才被录取,那我不配读这个书。”当时的我,自尊心能当饭吃。我的导师后来还鼓励我:“认真的人生总是艰苦的。”我很心虚。
第一次来北京,我见识到自己的无知和愚蠢,等到再来时,我满腹一腔热血,决定好好学习。但后来发现,我不是做学术那块料。
到北京后的第一个春节,我没有回家。我一直想知道独自在异乡过年是什么感觉,总觉得一个人在偌大的城市,夜晚独自走在街上,看着街边各式各样的店铺,和路过的人擦肩而过,有点文艺、有点酷。但现实给我的想象打了个大折扣。临近春节,学校附近的饭店都关门了,没啥吃的,而且室外很冷、风又大,我基本就呆在屋里,没怎么出去过。
再回家时,是第二年夏天。暑假回家可以悄无声息,比起过年回去,压力小很多。但我忙着回学校实习,待不了几天就得走。临走时,我抢在妈妈问我之前告诉她:“我过年回来,很快。”独自在外过年,我打算以后再继续尝试。
她笑了笑。这时车已经来了,在马路上连续鸣笛,有些急躁,我拖着行李箱,快速出门。坐上车后,看到妈妈站在家门口,我朝她挥了挥手。
三个多月后,我收到妈妈去世的消息。深秋的北京,早晨六点多,我被闹铃叫醒,眯眼打开手机,看到从家那边打来的几个未接,还有几条短信。“有事发生了。”我心想。点开短信提示,看到嫂子的对话框显示:“欣欣,妈过世了。”
“结束了,接下来的都是徒劳。”心里窜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。
起床,在桌前来回走了几步,一时不知道该先做哪件事,我蹲到地上,抱住膝盖,这让我感到踏实许多,大脑也清醒不少。订机票、请假、收拾行李,每一件事都做得有条不紊。
辗转十几小时,车开到家门口。
灰白色的天,空气中残留着鞭炮留下的火药味。我紧张起来,手心冒汗,胃有些疼。我走在家门口的小路上,人声、唢呐声、锣鼓声,它们夹杂在一起,挤进我的耳朵,又飘出去,一轮又一轮。
爬过最后一个小坡,在一片白色包裹下,很多人正吃着饭,人太多了,我不知该和谁说话,也不知该用何种表情,干脆埋头走过。
我走向灵堂。记忆所及,上次和妈妈一起待在这个屋子,是小学。某个夏日午后,屋外下着大雨,我们各自背靠一扇门坐着,妈妈埋头缝补着装粮食的口袋,为即将到来的收割做准备,我抱着一碗糖拌番茄,盯着地面溅起的水花发呆。而现在,我将在这里告别妈妈。
在家人的指引下,我配合做着各种仪式,其他时候就坐在一旁。妈妈已被放进棺木,只能看到挂在灵堂上方的照片,它和我在箱底找到的不一样。眼前的这张照片里,妈妈穿着一件浅粉色外套,头发花白,眼窝很深,嘴角微微上扬。
嫂子后来告诉我,灵堂上的照片是她给妈妈拍的。为了掩饰照片的用途,拍照前嫂子告诉妈妈,我想她了,要拍几张照片发给我,妈妈答应了。她盯着镜头,露出浅笑,二姐站在镜头外,伸手帮她撑住头,嫂子在二姐缩回手的瞬间,拍下妈妈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张相片。
什么是死亡?我该如何面对妈妈的死亡?我不太清楚,看着来来往往的人,我试图从他们身上找到解释。
正在招待客人的爸爸。妈妈生病后,特别是从她去世前几年开始,除了嫂子,爸爸也一直在照顾:带妈妈去医院、给她打胰岛素、做饭给她吃。
或许是因为爸爸已经做完所有可以为妈妈做的事,又或许是因为爸爸自己已经快70岁,死亡对他来说,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。我刚到家时,他正在睡觉,听说前一晚打了牌,赢了很多钱。
痛哭的二姐。伴随着锣鼓声,我听到一阵哭喊。二姐趴在棺木上,五官拧在一起,大声喊着妈妈。眼前的这个人,似乎想把已经离开的母亲喊回来,我感受到她的悲痛和无助。当时,灵堂里只有做法事的师傅和我,二姐被一块布挡着,偶尔有人路过,但并没有发现她。成年人的悲伤是受到时间、场所限制的。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,便没有去打扰她。
帮忙处理杂事的亲生父母。一场死亡,可以让最亲的人撕破脸皮,也可以让仇人暂时放下“兵刃”。
见惯亲生父母和养父母间的争执,我总觉得:“他们不是兄弟、不是妯娌,是敌人。”此刻,生父抱着一堆白布从我跟前走过,生母正在屋外和客人打招呼,他们不太赞成我戴孝,但还是维持着平静。
大概从高中起,我开始喊他们爸和妈,我意识到自己有责任去平衡双方的关系,也应该对他们在学业上给予我的支持作出反馈。再到后来,眼下的挣扎已经耗费掉我太多的精力,那些陈年旧事,就更不值得再去浪费时间和情绪了。
葬礼接近尾声,我见到了妈妈:她的脸毫无生气,皮肤发黄,手上沾着冰碴,触感冰凉、僵硬。按照葬礼流程,我们需要挑几件妈妈的生活用品烧给她,不然她去了“那边”没得用。
人们总以为,离世的人没有消失,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继续生活。我不信。无论多么认真、隆重的送别,都只是为了满足在场之人的仪式感需求而已。
妈妈死了,她永远地消失了。这是我找到的解释。
作者后记:
关于我和妈妈的故事,是过往经历的记录,我是故事中的人,但作为写作者,我希望自己可以脱离出来,以开放、平和的心态去讲述它,整个过程不太顺利,但故事最终得以成型,我很欣喜。
本文由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。写作是一个仪式,让自己轻装上路,在秋天里写下自己的故事。点击了解短故事学院,或直接咨询三明治小治(little30s)。下一期11月14日正式开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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